贺捷生丨把泰山刻进灵魂——代大权的版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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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于泰山(黑白木刻) 代大权与贺秦岭合作

【按】“品读代大权的版画作品,我在悲情难抑中不禁想到,面对我们这个从苦难中走来的民族,今天我们如何担当,谁来担当?”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也许正是画家的作品与作者产生的情感共鸣。没有装饰与含蓄,只有如泰山般坚毅的意志与理想,时值清明之际,再读代大权的版画,不禁令人能够再回望历史的风雨,更能让人在回望中冥思历史,回想曾经那些敬爱的人。    (作者贺捷生系军旅作家、贺龙之女,此文刊登于2013年7月28日《人民日报》美术收藏期刊美术副刊)

 一群人在送葬。一群人,不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而是成千上万的人,而是一支军队的人、一个阶级的人、一个民族的人。他们漫山遍野,他们排山倒海,他们义薄云天。人群中高高举起的花圈和挽带,像白浪翻卷,像惊涛拍岸,像大风劲吹。紧紧握在那些八路军战士手里的枪刺,雪亮,锋利,直指苍穹,仿佛一排排森严的栅栏,仿佛上升的光芒在突然间静止,突然间凝固。悲愤、坚毅、凛然、壮烈,没有一张脸上的表情是相同的,没有一双眼睛不酝酿沉雷和闪电。远处是逶迤起伏的山脉,但在逶迤起伏的山脉上,依然是人,依然是涌动的花圈和挽带,这让人想到那些山脉,那些山脉上历经风吹雨打的岩石,也是用人的身体,用连绵纵横的悲恸堆起来的。再远处就看不清了,能看清的是山的骨骼,山的头颅;山的意志,山的魂魄。  

我在读一幅画。一幅名为《重于泰山》的版画。以往看到的版画,记得都是装饰性的、点缀性的,高雅、精致,大不过一尺见方。而这幅版画不同,这幅版画近5米高的巨大画幅,顶天立地,摧枯拉朽。它的峭拔和浑厚,只能镶嵌在大堂大厅,那股泰山压顶的气势,让你抬头一看,忍不住要后退数步。当你屏声敛气地看,凝神注目地看,你的呼吸肯定会逐渐急促,进而逐渐心潮澎湃,血脉贲张。而只有在这时,你才能看清那几个抬着沉重的棺木向你走来的,是谁;也只有在这时,你才能听见他们的脚步踩得是那样坚定,那样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代大权与贺秦岭合作的这幅《重于泰山》,刻画的是1942年延安上万军民为一位老资格的共产党人送葬的情景。这位共产党人叫林育英,化名张浩。他1922年入党,是湖北党组织最早的党员之一,长期在上海等白区工作,曾两次被捕,两次赴苏联。他曾遭日军抚顺警察署逮捕入狱,受尽酷刑但始终守口如瓶;他曾前往苏联出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向共产国际介绍了中国革命的情况;他曾在张国焘长征路上另立中央时说服张国焘继续长征……1942年3月6日,林育英与世长辞时,年仅45岁。3月9日上午,公祭仪式在延安中央党校门前的广场上举行,上万人参加。会后,毛泽东、朱德、任弼时等中央领导亲自执绋,抬棺而行。  

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林育英这个人了,更不知道毛泽东曾为他抬棺。  

我完全能想象,当作为主创的代大权决定用版画这种艺术形式来再现这一历史事件时,他的脑海里该爆发怎样的电闪雷鸣。我想,他感到振奋的,也许不止是领袖抬棺、万众同悲,而是那种排山倒海的场面,那种历史将发生天地翻覆之前的悸动和震颤。在那一刻,他一定被汇聚在历史背后的风雷惊呆了。隔着70年的时空,他情不可禁地伸出手去抚摸那一张张脸,这时,他触到了岩石的坚硬和冰凉、火焰的灼烫,同时也触到了一支军队、一个年轻的正在危亡中抗争的政党、一个饱经忧患的民族那强劲的脉动和心跳。他想,中华民族在连绵不绝的苦难中爆发的这种伟力,像山崩,像地裂,像天风浩荡、沧海横流。如果用一幅版画来表现,必须经天纬地,刀劈斧砍,入木三分。至于创作要付出多大的智力和体力,要面临怎样的挑战,他不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运用手中的刻刀,一刀一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把成千上万张被他亲切地称为“祖父、伯父、父亲、姐姐”的脸,把由这成千上万个人用身体堆筑的“泰山”,刻进人们的灵魂。  

我不懂画,更不懂技艺繁复以刀代笔的版画。但代大权、贺秦岭历经3年雕刻的这幅《重于泰山》,却让我读得惊心动魄。对于画作表现的那段历史,对画面中翻过刀刃向我们缓缓走来的这群人,我是如此熟悉。但我还是被画中的人撼动了,征服了。一幅画,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这恐怕与创作者非凡的艺术胆魄和担当密切相关。  

确实如此,代大权的创作始终与国家和民族的主流价值观契合同步。他几十年不间断地深入井冈山、腊子口、遵义、延安、川藏高原体验生活,拍摄照片,积累成千上万张速写、素描。仅仅从他几十年画作的题目,如《顽强的希望》、《百年之约》、《变法之痛》、《末路英雄》、《永远的战士》、《来自老百姓》、《凉山老妪》、《建设者》和《老艾的午餐》等,就能看出来,《重于泰山》的问世,只不过把他一以贯之的坚守、追求和创作理念,推向了一个巅峰。  

熟悉代大权创作道路和追求的朋友都说,他主张艺术家对民族和国家应该勇于担承,但对图解和逢迎的姿态却不屑一顾。他认为,作为一名清醒的艺术家,既不能逃避自己的历史责任,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艺术良心。在这二者之间,唯一能达成和解的,是深刻地揭示人性,从更宏观更博大的立场上去挖掘人类自身的光芒。他说,艺术的样式唯有通过艺术手段展现出对人的描绘,才充满律动;真伪艺术家正是在对人的理解、对人们精神世界的洞悉上,分出优劣高下的。因此,他憎恨浅薄,力避浮泛;他刻刀下的画面和人物,虽然都以光明为主导,积极向上,但又是庄严的、凝重的,像血珠一般粒粒饱满和滚烫。而且,越是感天动地的历史瞬间,越要显出人物内心的焦虑、紧张和颤动。看他的心血和灵肉之作《重于泰山》,注视画面中形态各异的那些人物,你几乎能听得见他们喉咙里的低吼,他们跪伏在大地上泪珠滴答,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椁齐心协力地向前迈进时发出的喘息声,进而感受到一个国家的人民在生死存亡之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大心理共振。  

品读代大权的版画作品,我在悲情难抑中不禁想到,面对我们这个从苦难中走来的民族,今天我们如何担当,谁来担当?是每个有良知的人,每个希望国家和民族更加强大、更有尊严的人,都必须回答的问题。而我们的作家、诗人和艺术家,理应更加清醒,更加自觉。因为他们充当着雕刻人类灵魂的事业,肩负着建设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任。  

代大权、贺秦岭以这幅作品向我们展示了民族和国家的强大精神内涵。有这样一些作品流存于世,他们便无愧于从延安走来的革命者的后代。我相信,他们顽强的努力和奋斗,将助推中国版画攀上新的高峰。因为,从一系列作品中,特别是从他们的《重于泰山》中,我已经听见了吹响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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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作家贺捷生与代大权、贺秦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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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大权    清华大学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版画院(版画专业委员会)执行院长、执行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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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廖孜